「金紙。」
我站在我爸旁,望著金紙被細心鋪在小草坡上。
不知是誰、從哪點燃了火苗,地上金紙就開始燒了起來,燻黑了周遭的草。
濃濃白煙開始向上奔竄,草坡上的眾人仍持續朝向火裡撒著金紙,
金紙還來不及落地,便乘著上升氣流迴旋飛舞,被卷上了天。
就在那金紙飛揚在空中的那一剎那,爸凝望著草坡。
他說「我只是想來帶你看看,要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。」
不敵地心引力的金紙,再次緩緩飄落在草坡上,投入了火光。
「鄉。」
讓我們把時序稍微往前推移。
週六一早睡眼惺忪地被爸媽叫醒,和家人一同下苗栗祭祖。
客家人似乎多在元宵節過後,挑個好日子,全家族一同掃墓祭祖的。
我們要去的地方叫做田寮,是徐家開臺祖的祠堂所在,先前我從來沒去過。
爺爺奶奶雖然每年都會來祭祖,但卻也不大認得路,只好走走停停,找路人問路。
奶奶跟路人用客語流利的交談,當然,這些我都聽不懂。我不會說客家話。
這時我才真切意識到,啊這裡是苗栗、是客家庄。
「老是愛自嘲台北國台北國,這下真的是『出國』了」
一邊苦笑,卻也一邊想著,或者這其實算是一種返鄉?
究竟什麼才是鄉?這個命題巨大而沈重。
我們不是失根的蘭,沒有經歷過憂患重重的年代,如何談論所謂的鄉仇?
我生於台北長於台北,習慣了台北的天際線、霓虹燈與冬日綿綿的陰雨,
但我聽不懂祖父母的母語,我的鄉也不是他們的鄉。
爺爺的鄉是新竹,爸爸長於台東,他們用自己的漂流見證了台灣社會的變動。
客家人也許就是不斷作客他鄉,把異鄉待久了變成自己的鄉。
從中原南遷到閩粵,從閩粵渡水到蓬萊。一路從台北被福佬趕到竹苗丘陵,又散播到全台各處。
那我該認的鄉,是哪裡呢?是台北?是竹東?是苗栗?......
「祠堂。」
我們最終還是順利找到了祠堂。徐家堂號是「東海堂」。
爺爺指著中間的牌位,找到了我的曾祖父—徐炳古的名字。
他是日治時期時地方上頗有名望的士紳,是念醫學院,後來當醫生的。
當然,後來日軍戰敗、臺灣光復,一連串變動、改革隨之而來。
聽說當時我曾祖父也算勉強在二二八裡逃過一劫。
我向眾先祖稟報自己的姓名、父母,並認真看了看兩旁的楹聯。
記不太清楹聯的全文,不外乎要我們經世濟民、修習詩書等等。
只記得最後五個字是「休負祖宗心」。
休負祖宗心。我一愣,默默低問,我能不能做到這一點?
「草坡。」
拜完祠堂,我們前往一座小草坡。隨著祭祖的時間將近,聚集的人也越來越多。
總之都是某種關係的親戚吧,但我全都不認識。
爺爺找到他的兄弟,打聲招呼,用客家話不知道在談些什麼。
我只感受到,當爺爺對著親戚介紹我,要我叫那些陌生臉孔「叔公」、「嬸婆」時,語氣是驕傲的。
「這是我長孫,念台大。」
我跟著爸媽默默跑到後面椅子乘涼,遠離那些陌生的臉孔,陌生的親戚。
「其實我只認識兩個。」我爸和我說。
都不認識了,等到我這一代,也不太可能會來了。「所以我想趁現在帶你來看看。」
關於宗族。傳統的這一套社群和倫理逐漸消逝在時代裡了。
「今年的人,比去年少好多啊。」爺爺說
「石頭與蓮霧。」
「等一下你看了客家人怎麼祭祖,一定會很impress。」我爸說。
的確很讓人impress。大家把供品擺放在草地上,
每人拿了三炷香,對著草坡上兩個一大一小的石頭拜了起來。我急忙照做。
媽媽跟我說,石頭代表著一個媽媽和一個小孩。「其實我也不知道,為什麼不用建個墓碑代替就好...」
然後大家又排成一隊,一個一個對草坡邊緣處的小石頭處上香。我不懂,但真的很impress。
我媽說,好了趕快上完香上去吧,等下有蓮霧吃。
我跑回旁邊土地公廟,我爸早就好整以暇的在一旁乘涼。「等下有蓮霧吃噢。」我爸說。
「媽媽有跟我說了。為什麼有蓮霧?」「每年就都會有一袋蓮霧給大家分。不知道為什麼。」
爺爺跟他兄弟不知道在聊什麼,聊完後也上來了。
「靖亞,跟你說等下可以分蓮霧。」「噢...我知道了。」
大家都念念不忘那個蓮霧。
「爸要不要先到後面休息,前面煙好多。」我爸對爺爺說「先去後面椅子上坐坐」
「不要不要,等等還要分蓮霧吶」爺爺搖頭
「到時候再出來拿就好了嘛」
「不不不...躲在後面休息等等才跑出來拿蓮霧,這多不好意思。」
蓮霧是個很好的隱喻,我是這麼覺得的,關於家族。
開始燒金紙了,我爸跟我站在土地公廟旁望著飛揚在空中的金紙。
燒完金紙後,開始放鞭炮,震耳欲聾。
這時真的有蓮霧分到我們的手上了,咬了一口,還蠻甜的。
發完蓮霧,整個祭祖也告一段落,眾人紛紛收拾祭品,三三兩兩慢慢走上小路,互道再見。
再見,我吃著蓮霧。
也許我以後也再也不會回到這裡,回到我的祖先,第一個來到台灣的祖先埋骨的地方,
不會來祠堂、草坡,不會對著石頭一拜再拜,也不會分到蓮霧吃。
腦中回盪著老爸那句:「我只是想來帶你看看,要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。」
也許,要先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,我們才會知道,我們應當回到哪裡去。